一手玫瑰

你喜欢不如我喜欢,你的不满成全我的美满。

【棋昱】活该

关键词:摇滚;久别重逢再续前缘;从小男孩到老男人;以上均是我流,非典型;全文1w8;除了文笔垃圾没有逻辑剧情狗血没有什么好预警的,就是正经谈恋爱;都是真的,但别上升

  1.

  2002年有个叫孙志强的人拍了部纪录片,《自由的边缘之鉴证》,记录中国地下摇滚乐队的真实生活。这片儿的内容既丰富又单一,丰富的是它拢共拍摄了上百个年轻人的自述,单一的是他们的生活大多千篇一律,他们捉襟见肘箪瓢屡空,他们说自己没有未来,他们又说自己不愿放弃。

  然而多年过去,拍摄的导演不温不火,很久没有新作品问世;有的乐队连个响儿都没被人听着就散了;有的乐队困兽犹斗,最终还是销声匿迹;有的乐队媳妇熬成婆,混得风生水起,商演邀约不断,比如痛仰、舌头、夜叉、废墟……

  还有叁幺叁:现在摩登天空的老牌,草莓等各大音乐节的压轴乐队,够得上能让新人喊一声哥。

  但那时候他们住在树村二百块钱一个月的小平房里,乐器设备碟片单占了一间屋子,几个大老爷们儿挤在另一间屋子吃饭睡觉,夏天漏雨冬天漏风,排练的时候直掉墙皮,回回都弄得灰头土脸。

  “我叫龚子棋。”导演没什么拍摄技巧,拿DV怼着脸拍,不论好看与否只要有个人影就行。问的问题也没有营养,像查户口。

  他染了一头黄毛,发型和乐队风格一样,都是朋克;还没迷恋上健身,小男孩尚且没发育完全,瘦的跟猴儿似的;他不安分地扭了下身子,又依次去介绍他的兄弟们:“这是贝斯李向哲、鼓手郑云龙、键盘马佳。”他们都还很青涩,面对镜头有些躲闪,不主动搭话也不抢镜,点到自己了就打个招呼,没到自己就埋头调效果器拧拧琴弦之类的。

  导演示意他继续说下去,他照着镜头外的提示一股脑都倒了出来:“我85年1月的,浙江台州人,家里只有我爸我妈,他们对我搞乐队这事儿也谈不上支持不支持吧……我01年来树村,现在是叁幺叁乐队的主唱,也弹吉他。”

  没什么好说的了,他起身要出门,导演叫住他:“诶!还没说你对未来有什么想法?”

  他站定想了想,没整那些花里胡哨的,只是说:“就希望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,做我想做的音乐。”

  马佳在后面喊他:“又找蔡程昱去啊?”

  没得到回应,马佳探出头去瞧,人早就跑没影儿了。他“嘿”一声表达不满,转头对着镜头假模假式地叹息:“没救了。”

  2.

  蔡程昱是他们房东的儿子。

  家里开了个小卖部,蔡程昱平常放学就在柜台坐镇帮忙看店。

  他俩第一次正经说话就是在这儿。

  “来包大前门。”

  蔡程昱抬头,瞧这人眼熟,想起是前几天刚搬来的房客,好像叫龚什么棋,看模样估计比自己大,乖乖开口喊人:“龚哥。”停下写作业的笔,摸出一包烟放在玻璃柜上:“两块二。”

  龚哥掏完钱没着急走,拆开塑料膜撕了锡箔纸,磕出一根叼在嘴里问道:“你几几年的?”

  以后都是街坊,低头不见抬头见的,闲聊几句倒也不奇怪。“我84的。”他伸出手,四指往自己这边儿勾了勾,示意龚什么棋把垃圾给他。

  龚什么棋得了空,手挡着风点上烟,深吸了一口说:“我85的,别叫哥了。”

  蔡程昱没吭声,默默在心里算了算,十六岁这个年纪在树村也少见,还是二十啷当岁的居多。他不好意思说忘了人家全名,没等想好怎么开口问,就听人家主动交代道:“龚子棋。”

  蔡程昱楞了一下,龚子棋又指着自己重复了一遍。

  蔡程昱点头,真不含糊,从架子上拿了一小块巧克力递给他:“子棋。”

  龚子棋没接,用眼神询问他什么意思,蔡程昱解释道:“刚把你叫老了,就当我赔礼道歉吧。”

  这理由有点牵强,毕竟不知者不怪,一面之交的人上哪儿知道他多大去,再者说横竖都是龚子棋占便宜。蔡程昱也明白,但他就是想给龚子棋塞点儿东西,烟酒有害健康,零食得跟旁人分,一小块巧克力最合适,给他了就只属于他。而且没来由的,他觉得龚子棋会喜欢吃。

  龚子棋不能信服,蔡程昱一点儿也不怯,眼里真诚把他融化了,他不再矫情,接过那块巧克力,从兜里掏出颗糖来重新占上蔡程昱空空的手心,“谢谢。”没再多待,大步流星地走了。

  蔡程昱收拢手掌攥住那颗糖,好一会儿才松开,剥掉玻璃糖纸,把糖扔进嘴里慢慢地含化了,又拿起糖纸对着太阳看,五光十色,甜丝丝的。

  男孩子熟起来好像总是很容易。

  有人交换烟,有人交换酒,还有人交换甜。

  他俩以周为期,定好了暗号似的,你给我块巧克力,我还你颗糖,一来二去话就多了,连带着和马佳他们关系都近。交情深了就经常在一块招猫逗狗,龚子棋能骑着自行车把蔡程昱由城东带到城西,蔡程昱也能跟龚子棋坐着公交车从城南溜到城北,就是漫无目的地流浪北京,不在乎东南西北,只在乎身边人是谁。

  蔡程昱比龚子棋大一岁,但算不得什么,也不在乎这个,龚子棋不会管蔡程昱叫哥,蔡程昱更不会把龚子棋当弟看待。一个十六岁就背井离乡的人,缩在间小破屋子里,写些不被理解的音乐,靠不稳定的收入勉强维持生活,混迹于鱼龙混杂的三教九流中,他知道人能坏到什么程度,却相信这世上还是好人多,你说他幼稚也好叛逆也好,但不能否认,此时此刻他是个纯粹的理想主义者,且远比你想象中坚强得多。

  看起来好像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,相处下来竟莫名其妙多了点惺惺相惜的意味。

  而龚子棋拿蔡程昱还挺没辙的。

  没有什么娱乐活动的年代家家睡得都早,恨不得八点就床上躺着了。他们乐队算是有公德心的,晚上一般不排练,就坐一起打打牌聊聊天。蔡程昱关了店喜欢跟去找他们,自己在一旁默默写作业光听他们胡扯都是开心的,独来独往惯了的人,有时候难免也向往热闹。

  龚子棋当然看不下去,自觉脱离组织陪在蔡程昱旁边,蔡程昱写作业他写歌,一直到04年叁幺叁出的唱片都有那时候写的demo。

  3.

  蔡程昱他妈是302医院的一枝花,今年刚升了护士长。每天早上五点半就得起床,坐一个多小时公交到单位,交班、查房、排期、手术杂七杂八的能让她像个陀螺一样从早转到晚,忙起来连口水都顾不上喝,更顾不上蔡程昱。

  可惜光荣的医护人员子女蔡程昱同学打小儿就自废了厨艺武功,没正经饭吃的时候不是靠泡面零食过活就是靠好心人接济。

  好心人叼着烟路过,几次都瞥见他在饭点蹲门口吃这些,时间长了觉得奇怪,多问一句:“你怎么老吃这个?”

  蔡程昱咽下一口面,不好意思地笑笑,回答道:“没得吃嘛,我又不会做饭。”

  龚子棋皱了皱眉,没多说什么,走了。

  蔡程昱不明所以,呼噜呼噜把面吃完收拾了,去水池子洗了手,拿着作业又去看店。

  第二天还是这样,没等他拆包装,龚子棋拎着俩塑料袋来找他,里面装着几个打包盒,没扣严实往外嘀嗒油,还热乎着蒸腾水汽,冲他招呼道:“过来吃饭。”

  蔡程昱挠挠头,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,龚子棋不等他了,自顾自地放在桌上打开盖,门没关,风一吹饭菜香味飘了满屋。

  蔡程昱在原地杵着不敢动,直到肚子咕噜两声挨不住了,才挪动步子跑去洗了碗筷,拿了饮料和啤酒,都备好了坐下定睛一看这菜样,荤的素的还挺齐全,既不便宜也不随便,又不好意思动筷了。

  龚子棋看他这样,剥好一只虾递到他嘴边,晃悠两下:“愣着干嘛?”

  都送到嘴边了,再假客气就没劲了,虽说让一老爷们儿喂有点不太对劲,蔡程昱还是把虾叼进嘴里,咽下去之后问:“你发财了?”

  这话说的,小没良心,龚子棋一抬下巴:“嗯,中彩票了。”

  蔡程昱听出他语气不善,做作地抬头在脸边扇风,假装不让眼泪流下来,嘴里念念有词:“龚哥破费了龚哥辛苦了。”熟起来之后蔡程昱没少这么叫他,这不是什么值得介意的称呼,当初也只是拿它做个蹩脚的幌子。

  龚子棋让他逗乐了,夹一筷子西葫芦塞进他嘴里,差点儿呛死他,龚子棋手忙脚乱地开饮料,一时没拧开,把自己杯子里的啤酒给他灌下去了。

  蔡程昱顺好了气,嘴角和眼睛都亮晶晶的,软着嗓子说:“你不用这样。”

  “哪样?”

  蔡程昱没想好怎么说,支支吾吾的,龚子棋自然明白他意思,摆摆手,不吝那个:“那你以后跟我们一起吃,郑云龙会做饭,多一双筷子的事。”

  “那样不太好。”蔡程昱伸手够到瓶子帮龚子棋重新把酒倒满,末了顿了顿,给自己也倒了一杯,一瓶啤酒见底。

  “怎么不好?吃呗,我们本来就穷,不怕你吃穷。”

  蔡程昱盯着浮起来挂杯的酒沫,觉得心也鼓鼓胀胀的。他没喝过酒,脸红彤彤的,上头了,举杯和龚子棋碰了一下,就这么说定。

  人是特别功利的动物,旁人眼里看来,龚子棋他们对蔡程昱好,是因为他是房东儿子,巴结着点好说话。但对他们自己来说,房东房客这层关系只是相遇的契机。

  有时候对一个人好是没道理的,非要解释的话就是天意如此,缘分到了。就像蔡程昱当初没来由地非要给龚子棋一块巧克力。龚子棋现在也不是投桃报李,纯属见不得蔡程昱这么瞎糊弄,其实他自己也不是多讲究一人,收入也不稳定,饥一顿饱一顿的事儿常有,但他乐意,心甘情愿。

  龚子棋回去的时候马佳正要走,他是本地人,晚上不跟他们一起住。

  马佳闻见酒气,揪住他衣服绕着他转了两圈:“哟,开小灶去了?”

  龚子棋把袖子扯出来,一脚踢上他屁股:“快滚吧。”

  他没想到蔡程昱喝了几杯啤酒就能醉,饭都没吃完就倒桌上了,怎么叫都叫不醒。他把蔡程昱背到床上喂了水,又投了热毛巾擦脸,最后捏捏蔡程昱的耳垂,不知道说给谁听:“亲爹都没这么伺候过。”

  蔡程昱当然不会白吃他们的,来不及知会就带点酒水过去,得空就提前买好了菜,有时候他们没钱吃饭还是蔡程昱帮忙的,到最后也分不清谁吃谁了。

  4.

  乐队一般周末才有演出,最早是在忙蜂、开心乐园、莱茵河声场,到后来是去有戏、新豪运、无名高地……地点变了,酬劳不变,运气好能拿回来两张红票一张绿票,这数字吉利就是不够花。一张红的用作来回打车和吃饭,一张绿的用作房租攒着,一张红是下个星期生活费。

  仅仅这样是活不下去的,他们平常还倒买倒卖打口碟,去地下通道或者天桥卖唱。

  蔡程昱就看过一次他们的演出,还是偷摸去的。他妈态度微妙,她是喜欢龚子棋这帮孩子,不然也不会让他们住进来,也愿意让蔡程昱跟着一起玩,但要是去酒吧那种不三不四的地方,等到他们上台就剩蔡程昱一个,不知道会出什么事,太危险。

  铁门插上栓,门轴又生了锈,推开动静之大肯定会把他妈吵醒,第一步都迈不出去更别说奔向新世界的大门了。蔡程昱发愁,郑云龙说我们排练你也没少听啊,蔡程昱还是不死心,反驳他这跟现场不一样,李向哲提议让他翻墙,蔡程昱没翻过,又是缺乏锻炼的主儿,正准备一票否决,龚子棋说我接着你。

  到了那天晚上,蔡程昱踩着砖头够上墙沿,往下一望,龚子棋果然在,朝他伸出手臂示意往这里跳。蔡程昱见他还背着吉他,估量了一下他俩差不多的体型,摆摆手不让他帮忙了,龚子棋还是保持那个姿势,做口型:再不走就看不上啦!

  蔡程昱狠了狠心跳下去,正正好好落在龚子棋怀里,羽绒服撞在一起砰砰作响,两人因为惯性往后紧倒了两步,站稳,对视,莫名其妙笑了好久。龚子棋拉着他的手跑去拦了辆夏利,马佳他们提前走了,只有他俩,差十三分钟就要迟到。

  龚子棋把他安置好,反复嘱咐他不要离开自己视线,直到蔡程昱推他才往后台走,到一半他转过身来倒退着走,琴盒撞到别人也没管,蔡程昱仍旧站在原地,两个少年远远的,看着对方笑,眼里只有彼此。

  鼓声响起,龚子棋抱着吉他跳得老高,现场气氛瞬间点燃,人们尖叫、欢呼、甩头、摇摆,其实就是鬼哭狼嚎和群魔乱舞,却能从中感受到摇滚乐的独特魅力。

  音响失真,人群喧闹,蔡程昱一个字也听不清,或者说听不进去,在人群中被挤来晃去,有时候还被挡住视线,但他始终知道,龚子棋的视线在他身上,他也一样。

  一场演完,按照惯例乐队要一起吃饭喝酒,龚子棋没去,带着蔡程昱回家了。

  蔡程昱骑在墙头上,没着急蹦下去,黑夜里,眼睛亮如明星,他问:“子棋,你能教我弹吉他吗?”

  “可以啊。”

  直白点说,乐手的乐器就像他们老婆,谁会轻易把老婆给人看给人摸?尤其龚子棋弹的是一把Fender9100美豪,价钱和型号差不多,是他全部身家里最值钱的,马佳他们都很少让碰。

  蔡程昱把它抱在怀里,胡弹几下,龚子棋没什么反应,李向哲倒是一脸肉疼。

  龚子棋学琴不是正经学的,最开始在迷笛音乐学校上了半年,之后就开始生扒其他乐队的Solo,国外的比如NIRVANA、GreenDay,国内的比如唐朝、黑豹。

  他掸了一下烟灰,也不知道从何教起,就问蔡程昱想学什么,蔡程昱撑着头,眼珠滴溜溜转了两圈,灵光一现:“那个那个!”

  龚子棋还挺配合他:“哪个哪个?”

  蔡程昱摇头晃脑哼了一段旋律,马佳听出来了,《新长征路上的摇滚》,说:“你第一首歌不应该学我们乐队的歌儿吗?”

  “他想学什么就教什么呗。”龚子棋把烟蒂从嘴里摘下来,碾灭在烟灰缸里,拿过琴来了一段,又从收集的那堆碟片里找出这首歌的磁带送给蔡程昱。

  他不知道,蔡程昱一直没舍得听这盘磁带,生怕不留神弄坏了,宝贝得就差没给供起来。

  北京的冬天不好过,没有暖气,靠炉子取暖,煤一毛八一块,一个月光升炉子就要一百块钱。他们一般自己也不用,就在蔡程昱来的时候用,但升了也不管事。

  龚子棋握上蔡程昱的手,冰凉,“冷?”

  蔡程昱没抽回手,龚子棋也没松开手。

  5.

  2003年3月1日,北京市出现第一例非典型肺炎病人。

  此时非典尚未明确命名,医患都暂称它为广州肺炎,但网上查不到广州是如何防护与治疗这种病,只听说那里的醋盐、中药、板蓝根等东西被抢购一空。

  她们医院还没有收治类似病人,她也不敢掉以轻心,托关系拿了不少中药和板蓝根带回家让蔡程昱按时煮了喝。

  她一边从布袋子里往外掏一边嘱咐蔡程昱,“……对了,别忘了拿点给小龚他们,你们平常老在一块儿,人家也挺照顾你的……”又念叨起来了。

  蔡程昱心说您不提我都得偷偷给他们送过去啊,赶紧借着这机会溜去找龚子棋了。

  几个大老爷们儿围着中药包抓耳挠腮,仿佛这是炸药包似的。

  郑云龙率先打破僵局:“这我也不会弄啊?”

  马佳紧随其后,信口胡诌:“煎中药嘛,没见过猪跑你还没吃过猪肉啊?往锅里倒点儿油,热了之后把药一倒,咔咔一炒,齐活!”

  郑云龙冷笑:“李时珍从墓里爬出来给你一大嘴巴。”另外仨人坐山观虎斗乐得不行。

  她在屋外就听见他们吵吵闹闹了,推门进去的时候这群熊孩子正在互掐,一见她全老实了,一口一个“阿姨您又漂亮了”“阿姨几天没见您瘦了”哄她。

  她真是打心眼儿里喜欢这帮孩子,有时候他们凑一堆儿跟她侃,亲儿子都插不进话去。

  “不会弄这个是吧,好说,阿姨给你弄啊!”说完就风风火火地熬中药去了。

  几个人还在装蒜:“好的阿姨,谢谢阿姨,阿姨再见!”

  等碗端到他们面前就不是这动静了,笑不出来,苦,太苦了,这他妈哪儿是给人喝的啊!

  蔡程昱也没接受过中药的洗礼,皱着一张脸咽不下去。

  龚子棋哄他:“你喝一口我喝一口。”

  蔡程昱看着他喝空了的碗,没动。

  李向哲离砂锅最近,龚子棋支使他:“哲哥帮我再盛一碗。”

  郑云龙由衷赞叹:“三碗不过岗啊你这是!”

  马佳附和:“给丫喝美了。”

  那段时间,蔡程昱收集的糖纸激增。

  4月5日,由于瞒报疫情,舆论导向,人们对非典的重视程度远远不够。运送病人的时候没有隔离服,只能穿一次性手术服。

  在救护车上,病人一直在说:“我闺女刚三周儿,她才三岁,你知道吗,三岁……”

  医生不让他说了,怕飞沫传染,他闭上嘴,泪水从他脸上流下来,无声地流下来。

  她跟着哭了一会儿,又有些庆幸地想我儿子已经十八了,成人了,还没长大,但我希望他别在今年长大。

  当天,她高烧不止。

  她要了一瓶酒精,怎么擦也没能降温。

  同事强制让她隔离留观,她给蔡程昱打电话说又要加班,蔡程昱习惯了,只让她小心一点,别太累了。

  第三天,她呼吸困难。

  “先别告诉我儿子。”

  她艰难地按动键盘在手机上打出这样的消息。

  4月13日,仍然没有发放隔离服,甚至口罩和手术服都要用大锅蒸了重复利用。就算发放了,她也没机会再穿,因为她已经确诊感染非典,停止一切工作进行隔离治疗。

  她知道瞒不过去了。

  挣扎许久,终于拨出那个号码。

  蔡程昱激灵一下从座位上弹起来,抓起听筒放到耳边。这几天她一直没回来,打电话也不接,他心里隐隐发慌,总觉得有什么事儿要发生。

  “妈?”

  她语调轻快,还有心情逗他:“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先听哪个?”

  “好的吧。”

  “今儿我们组有一人感染了。”

  这算哪门子好消息,“谁啊?”

  “不是我。”

  蔡程昱心说妈您可够无聊的,接着问:“那坏的呢?”

  “我是前几天被感染的。”

  蔡程昱笑容僵在脸上,嗓子眼发紧,说不出一个字儿,也不知道说什么好,又听到她努力压抑的咳嗽声,“妈你疼不疼……”泣不成声。

  她一直微笑地听着,“好孩子,别哭。”

  蔡程昱控制不住,一个劲儿只知道喊妈。

  离开氧气罩有些久了,她连喘带咳,不能再完整地把话讲完,她断断续续地拼凑:“别来……看我,会……传染。”

  4月15日,她的病情突然恶化,颅内肿胀,骨髓抑制,呼吸衰竭,最终因抢救无效不幸殉职。

  她没能留下一句话。

  蔡程昱也没来得及见她一面。

  硬性规定非典病人遗体必须就地火化,最后到蔡程昱手里就剩个骨灰盒。

  他先把盒子紧紧搂在怀里待了一会儿,然后才小心翼翼地把照片贴了上去,盯到眼睛发酸,说:

  “下辈子你当我女儿好不好?”

  他爸是个医药代表,常年奔波在外出差,几年前和一女子露水情缘,纠缠许久还是离了婚,在外地已有了新的家庭。蔡程昱原本不想惊动他,是他主动打的电话,也没帮上什么忙,就说北京查得太严,回不去,让他有事找爷爷奶奶。

  大操大办没可能,医院同事抽不出空,派了代表表示慰问,街坊邻居没多少人愿意送,不是她邻里关系处得不好,是特殊时期人人自危,蔡程昱理解,也不怨他们,能帮的人家都帮了。

  亲的己的就剩蔡程昱一个,只有龚子棋他们跟着忙活,她没白疼他们,“你妈就是我妈!”

  整个过程,蔡程昱就哭过两次,一次是宣告感染,一次是宣告死亡。

  让人看着挺揪心的,他们怕他憋出毛病,龚子棋曾拍拍他肩膀,把人搂到怀里,说:“哭吧。”

  他摇摇头,还是不悲不喜的样子。

  等她入土为安,蔡程昱开口和龚子棋说的第一句话是:“我没有妈妈了。”

  平平淡淡的陈述句,没有泪水,也没有情绪。

  龚子棋听完没忍住,眼圈先红了,眼泪再流下来,之后哭声也憋不住了,背过身捂住嘴缓了好半天才止住,最后捧起蔡程昱的脸,额头抵着额头,他说:“你还有我。”

  蔡程昱戴了两层口罩静静望着他。龚子棋没戴,给予一个睫毛未干的回望,然后他偏了偏头,嘴唇轻轻擦过他们之间隔着的那两层布料。

  6.

  无论如何,日子都得再过下去。

  龚子棋从那以后一直想给蔡程昱买个手机,他总觉得遗憾,如果蔡程昱当时有个手机,现在也能留个念想。

  演出基本被禁止,大街上也没多少人,不管是打口碟还是卖唱都没有市场,他索性出卖劳动力找了份零工。

  六月,多云转晴。

  他爸从外地回来陪他高考,商量带他走,蔡程昱没答应,他爸挺不理解,毕竟在这也没有亲人了。

  他爸不懂,他还有朋友,还有牵挂。

  情况特殊,先出分才报志愿,龚子棋他们闲着也是闲着,帮蔡程昱对答案。都没上过大学,对答案的时候都特新奇,也特小心,四个人轮流把四科的答案翻来覆去对了十几遍。

  出分那天也是非典警报解除,乐队重返舞台的第一天。

  蔡程昱自己去拿的成绩单,一分不差。

  他要找他们一起报志愿,不管分数是否会浪费,只要在北京就可以,他想和他们在一起一辈子。

  但他们几个凌晨都没回来,蔡程昱那点儿喜悦磨没了,全变成担心和失落。

  挨到三点半,还是放心不下,穿好衣服蹑手蹑脚出了屋。怕他爸问起来没完没了,蔡程昱咬咬牙,决定翻墙出去。

  然而这次出去没人接着他,没落稳崴了脚,顾不上疼,一瘸一拐往外走。

  也不知道埋头走了多久,听见有人声,像是龚子棋他们。

  蔡程昱抬头看,有一女生和龚子棋半搂半抱走到路灯下,女生蹲下去摸龚子棋小腿,过了一会儿手放下去,不知道在做什么,可能是给龚子棋系鞋带。

  隔了老远,蔡程昱站的地方黑,他能看见龚子棋,龚子棋看不见他。

  原本已经忽略的疼这会儿泛上来了,同时还有酸,心脏泡在里面,喘不上气。

  女生摸上龚子棋小腿那一刻,蔡程昱突然想明白他对龚子棋到底是什么情感,不是纯粹把他当朋友当亲人,是有恋人的成分在的。

  他记得曾坐在龚子棋自行车后座上,去香山看过的花;记得龚子棋写歌时无意识的轻哼;一起吃过得每一顿饭;记得从墙上跳下来落进的怀抱;记得隔着人群眼中只有彼此的对视;记得紧握在一起被捂热的手;记得那天龚子棋隔着口罩吻了他,也算不上吻,就是在心弦上撩拨了一下……他见过别人谈恋爱,无非也就是这样。

  可他是男的,龚子棋也是男的,如果他们其中一方是女生,这事儿都好办。

  自己变态不能拉上别人。

  他躲起来,等龚子棋他们走没影儿了才回家。

  到家的时候,天已经亮了,他爸站在门口,拿着行李准备赶火车,看他从外面回来,满脸的惊诧。

  “你带我走吧。”他爸没反应过来,又听蔡程昱喊:“爸。”

  他爸眼睛亮了,什么都顾不上问,一个劲儿地点头答应。

  龚子棋回去倒头就睡,什么也不知道,到下午才醒。

  昨天演出的钱再加上工资,够给蔡程昱买一手机的。他上骑自行车去商场,花了998块买了一台摩托罗拉V680。半路想起来,自己还没有手机,蔡程昱没法联系他,又跑去二手市场买了个旧的给自己。积蓄快被挥霍一空,但为了蔡程昱,值得。

  除了买乐器,头一次有花钱也让他开心的事儿,越想越美,兴冲冲回到家,车顾不上锁就扔在一边儿,先去隔壁院找蔡程昱,没人,锁着的。

  龚子棋坐在门口等,等到天黑,蔡程昱也没回来。

  邻居出门泼水看见他,好心提醒,让他别等了,蔡程昱早跟他爸走了。

  他太久没换姿势,腿麻了,站起来一个趔趄,魂不守舍地走了,回到家才消化这句话。

  去哪了,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呢?

  突然很想吃巧克力。

  他打开用来装巧克力的饼干盒,看见里面放了厚厚一沓糖纸,应该是蔡程昱偷偷放进来的。

  他拿出来数了又数,一共107张糖纸,说明他们认识107周,749天。

  巧克力一点儿也不甜,又苦又涩,吃多少都不甜,为什么不甜了……

  马佳觉得不对劲,进屋一看,这人塞了满满一嘴巧克力,扑过去死死抱住他,骂道:“你丫疯了?你不要嗓子了想去唱碾核是吗?”

  龚子棋还要挣开他,郑云龙他们也被屋里动静惊动,用热水浸了毛巾,往他脸上一捂,李向哲拿了瓶矿泉水生灌下去,这才清醒。

  龚子棋不死心,打车去火车站待了一宿,他想,万一蔡程昱还在等他呢?

  但蔡程昱没有。

  不了了之。

  龚子棋后来再也没吃过巧克力。

  6.

  “你那愿望实现了吗?”

  “什么愿望?”

  “就什么和喜欢的人在一起,做想做的音乐?”

  电台被人切掉了,没能听到回答。张超和河北梆子一同叫唤起来:“欸欸欸怎么关了啊?”

  蔡程昱专心开车,眼神都没给他:“你不是不爱听吗?”

  “歌儿我是不爱听,但八卦我爱听啊,好奇心害死猫懂不懂?”张超戳了几下,调回原来的频道,已经聊到别的问题了,他哎呦一声,换了个相声听,又瘫到座椅上,一点儿也没有当老板的样子。

  “爱听你回家听呗。”

  “我怎么那么闲得慌,我就为他这一句话专门上网找节目重听?”也不知道他是真好奇还是假好奇,又絮叨几句“我不听摇滚但跟我逛月亮组冲突吗”“我从来不会在删帖之后豆油人家,太丢人了”之类的话,蔡程昱懒得跟他辩。

  但闲得慌的确实不是张超,是蔡程昱。

  “没有,”接着是按动打火机点烟的声音,“他走了。”

  主持人兴奋起来:“你还有这段呢?”这纪录片看得人少,机缘巧合之下才发现龚子棋也出镜过,没想到还有意外收获。

  叁幺叁出道小二十年,没让人挖出来什么料,各个都洁身自好,巡演甚至还规定禁止与女歌迷主动搭讪,若有主动献身者应予以妥善回绝,违反者扣除本次劳务。这主唱老哥,人称滚圈梁朝伟,三十多岁老男人,越长越有味道,想睡他的果儿从海淀排到朝阳,就是没见谁成功过。

  “跟我你有什么不能说的啊?”主持人试图打交情牌,龚子棋不吃他这套,任凭再怎么问也不说了。

  蔡程昱从“他走了”这句就没听进去后面的访谈,满脑子都是哪个他,男他还是女她,说的是女孩还是男孩,如果是女孩的话,是我当初见过的那个吗,如果是男孩的话,会是我吗……

  没想出个所以然。

  第二天在沙发上被冻醒,脖子生疼。

  正发呆呢,张超打电话过来提醒:“新办公室在芳草地啊,别走错了。”

  龚子棋给服务生扫了付款码,听吧台一人说谢谢的声音耳熟,像极了蔡程昱。他回头只看见那人的背影,棕西装黑皮鞋,一手拿咖啡一手提公文包,除了气质比其他上班族强点儿也看不出什么特别的。

  服务生那句先生您的小票把他的思绪拉回来,龚子棋接过来往吧台走,心里继续琢磨,觉得没有这么巧的事儿又怕万一就是他呢,左思右想,怕过了这村没这店了,拔腿就追,饮料也不要了,慌乱中还撞上几个人。

  出了门是个十字路口,人来车往,他四下张望不见那人的踪影,不知道奔哪个方向走了。他在原地转了两圈,估计是没戏了,低头自嘲一笑,想抬胳膊遮一下眼睛,看那人就在对面等红灯。

  是蔡程昱,真的是蔡程昱。

  手改变原本的轨迹去捂了一下嘴,龚子棋心都快从嗓子眼跳出来了。

  但他这边也是红灯,过不去,只能靠嚷。他张了张嘴却出不来声,只能发出简单的音节:“ca……”关键时刻掉链子也不过如此。

  红灯从89秒变成16秒,龚子棋尝试了好几次,急出一身汗,恨不得抽自己俩嘴巴的时候终于喊出了声:

  “蔡程昱!”

  被点名的人回过头来,撞上他的视线就再没移开,隔了老远也掩饰不住的惊讶。红灯变绿,他们都站着没动,改成等对方那个方向的。

  龚子棋变了也没变,头发漂成浅金色,三七分,不让人觉得装嫩也不让人觉得浮夸,简简单单的黑短袖,远远看上去还有几分学生气。

  又是一轮变灯,龚子棋还没迈步,蔡程昱主动朝他小步紧跑过来,好久没有以这种状态去迎接一个人的那种快乐了。蔡程昱站到他面前,腾出右手要跟他握手,感觉自己得意忘形了,开口故意喊的:“龚哥。”

  龚子棋没那么含蓄,直接拽着手把他拉进怀抱里,蔡程昱稳着手里的纸杯怕洒,挣了几下没挣开,又听他叹息道:“我85的,你忘了。”

  蔡程昱把原本那句松开吧我还要上班咽下去,说:“那我请你吃饭吧。”

  龚子棋放了手,从兜里变了颗糖出来,放进蔡程昱的西装口袋。

  他没忘。

  就近找了家餐厅,普通家常菜。龚子棋还记着他们一起吃的第一顿饭,按着当时的菜样找相近的,又拜托人家把虾做出油爆的感觉。

  蔡程昱很想告诉他当初他可着油爆虾一个菜吃是因为离得近,在离开他以后,他只吃过一次,发现不是那个味儿就再也没点过,但没好意思开口驳他面子。

  刚开始挺尴尬的,都不知道说什么,菜也没上,只能小口咂摸茶水。

  等第一道菜上来,龚子棋问:“你这些年在北京?”

  蔡程昱夹了一块排骨要往嘴里送,听他问话把筷子放下了,摇头道:“去上海念的书,考研回北京,毕业就在朝阳门工作。”

  “哦,那你今天……”“搬新公司了。”

  “你做什么工作的?”“律师,你呢,还是搞乐队?”

  “对,昨天在这附近有演出,就住怡亨了。”龚子棋突然想起来,他是石头剪刀布输了被派下来买早点的。连忙看了眼手机,23个未接来电,还有马佳的微信:“没想到啊,在这改革开放形势一片大好的时代,我竟被饿死在酒店里。”

  蔡程昱看他这样,“有事儿?”

  龚子棋关了机,“没事。”

  菜上齐了,正当的沉默。

  龚子棋还不死心,没话找话:“三十多岁了身边没个伴儿?”

  蔡程昱晃晃右手,上面空空如也,他轻描淡写道:“没遇到。”没遇到想共度余生的,这些年他交过两三个女朋友,都无疾而终,也试着交过男朋友,那时候才发现他不是喜欢男的,就是喜欢龚子棋而已,当然这些话他没和龚子棋说,瞄到龚子棋手上的戒指,心一沉,反问:“你呢?”

  龚子棋一愣,反应过来,连忙摘下来解释道:“我这凹造型用的。”

  “哦。”

  一顿饭吃到尾声,始终都是礼貌疏离的状态,距离感不是尬聊几句就能消除的,有太多问题想问而不敢问,太多话想说而不敢说。

  要结账的时候俩人才把手机打开,蔡程昱知道自己算旷工,怕张超夺命连环call,进餐厅那一刻就关了手机。

  “留个联系方式吧。”龚子棋说完挺紧张,好多年都没这种感觉了,生怕蔡程昱说不。

  蔡程昱大大方方,“行啊。”

  两人不同路,一个向左一个向右,终有一别。

  蔡程昱说完再见已经迈出一步,听见龚子棋在身后说:“十六年了。”

  他回身,龚子棋对上他的眼睛,又说:“十六年了。”

  他点头:“嗯。”

  龚子棋张了张嘴,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。

  7.

  加上微信的三个月,聊天页面始终停留在打招呼上。能问的都在那天问了,不能问的不敢问的都憋在心里,更不想通过网络得知。

  龚子棋经常点进去看蔡程昱的朋友圈,知道他偶尔发完就删,知道他在哪个律所,知道接了什么案子加班到几点,知道他去哪玩过,知道他看什么书,喜欢听什么音乐,知道他有个很好的朋友……

  蔡程昱也一样。

  但是谁都没有主动找过对方。

  水色一到了晚上不好找地停车,蔡程昱那辆黑色捷豹围着酒吧绕了三圈才逮着个空位,跟张超说自己到了。他轻车熟路,准备先去厕所解决个人问题,刚要进去就撞上从里面出来的龚子棋。

  龚子棋脑子里有根弦断了,什么都顾不上,抓住蔡程昱问:“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儿吗?”

  这话问得多余,挺大个岁数的人了,活了小半辈子能不知道这是GAY吧?当然也有直男来,都是开眼界找刺激的,蔡程昱明显不是爱看这种热闹的人。

  蔡程昱听他这口气莫名心虚,这要是普通酒吧,他大可以理直气壮回复他还未成年的时候就跟着这帮滚青混,什么地儿不知道,但这情况特殊,又被龚子棋这样镇住忘了明明可以反问回去,装作自己没来过的样子:“不知道,我第一次来。”还配合自己四下环顾了一下。

  龚子棋脸色刚缓和,就听张超咋咋呼呼地过来找人:“蔡蔡你什么情况啊,就差你了,卡在你那儿吗,咱上次存了两瓶酒还没开呢!”

  空气凝滞了一秒,龚子棋面色不善地问他:“你谁?”

  蔡程昱想介绍,张超抢答:“男朋友。”然后把蔡程昱拽到自己身后,张超比龚子棋高,龚子棋比张超壮,再加上刚才对话加持,两人对视真有点剑拔弩张的意思。

  张超是真好心,他不知道这俩人什么关系,就看见蔡程昱被这男的抓着,以为是约炮不成要来强的,蔡程昱那小身板哪儿禁得住这个。他还挺美,觉得自己在这儿学雷锋做好事呢。

  蔡程昱从张超后面探出头来想解释:“不是……”张超点头,把话接过去:“对,现在是未婚夫了。”

  龚子棋杀人的心都有了,蔡程昱哭笑不得,拦住了话头,说这是我老板,合伙人。又叫张超先回去,他待会就来。

  龚子棋看张超走了,把心咽回肚子里,过了那劲儿有点尴尬,但还是坚持说:“这人不行。”

  蔡程昱斜他一眼:“你试过?”

  龚子棋笑起来,刚刚那么一闹,对彼此都多了点了解。

  蔡程昱回去找张超的时候,张超正一个人喝酒,其实就他俩,刚刚是虚张声势。

  “这就是我老听那乐队的主唱。”

  “我看错你了,原来你品味这么次。”

  蔡程昱又把龚子棋对他的评价如是告知,张超不屑一顾:“他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。”

  “你又知道了?”

  酒吧事件相当于一块敲门砖,在俩人心房上扣了扣,放出再续前缘的信号。

  蔡程昱喝了酒,第二天醒来头痛欲裂。人到中年就是这样,太脆弱。

  公司的前台小姑娘朝气蓬勃,嫣然一笑跟他问早,桌子上放着一大捧花,蔡程昱见怪不怪,知道追她的人多,接着往里走,就听她喊:“蔡律你的花!”

  蔡律没反应过来,进了办公室,两分钟之后退出来问:“我的什么?”

  “花,喝呜阿——花。”翻开卡片看:“好像是一姓龚的先生送的。”

  蔡律特无奈,前台觑他脸色,小姑娘都喜欢这个,觊觎挺久的了,说:“您不要就给姑娘们分了吧!”蔡律犹犹豫豫的不太情愿,还是把花抱紧回了办公室。

  蔡程昱给龚子棋发了第二条微信:我扔了,别送了。

  口是心非,下班还是拿着花儿走。结果到地下停车场,看见龚子棋靠在一辆红色大切旁边,特显眼,避无可避。

  龚子棋说:“你不是说扔了吗?”

  蔡程昱回:“垃圾分类,我怕给环卫工人添麻烦,索性拿回家泡脚。”这话说得前后矛盾,泡了水之后那是湿垃圾还是干垃圾?

  龚子棋放他一马,要送他回家,蔡程昱说我车在这儿呢,明天怎么上班?龚子棋借坡下驴,那我明天接你。

  两人家离得不近,蔡程昱又是那种下班可以不准时但上班必须准时的工作,龚子棋上午甭干别的了,净在路上折腾了。送了几天脸都绿了,蔡程昱连忙打住,再送就拉黑,这才罢了。

  8.

  那天叁幺叁众人在饿死之前先对罪魁祸首进行了人道主义毁灭,直到龚子棋说他遇到蔡程昱了,这才停手。

  他们有个群,最开始叫四人帮,新的吉他手黄子弘凡加入之后改名叫粉碎四人帮,转战微信之后叫狼牙山五壮士,知道龚子棋和蔡程昱重逢之后改名叫论让自家猪拱白菜的正确方式,就龚子棋当初找不到蔡程昱那个样,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。

  此群现在滴滴作响。

  马佳:同志们,我有个不成熟的小建议,什么时候我们也和程昱吃顿饭

  李向哲:@龚子棋你们俩是相逢好几个月了,我们还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呢

  郑云龙:就是啊,就你一人认识他似的

  黄子弘凡不认识蔡程昱,只发了个让我看看的表情包。

  都是老朋友,藏着掖着的没意思,龚子棋当天就给蔡程昱发了微信,约他去家里吃饭。

  蔡程昱本来不想去,还是没有单独面对龚子棋的准备,一听说是马佳他们要来,松口了。

  郑云龙先到的,进屋就跟自己家一样,在沙发上沉思。龚子棋拿了听啤酒给他,“想什么呢?”

  “你是不是想让我做饭?”

  龚子棋默认,郑云龙一撩头发,忿忿不平:“你当是向往的生活呢?”

  “那怎么办?”也不能出去吃啊,都是自己人,见外。

  他俩对视一眼,计上心来。

  龚子棋给李向哲打电话:“我们打算吃火锅,但刚刚下去买酒忘了买菜了,你顺路捎过来啊。”

  郑云龙给马佳发微信:待会涮羊肉啊,菜都齐了,你带点肉过来

  黄子弘凡正宗四川人,必然躲不过去捎带火锅底料的命运。

  万事俱备,只欠东风。

  门铃响了,蔡程昱拎着两瓶红酒。

  他没换衣裳就过来了,白衬衫袖子撸上去,头发还用定型抓过。郑云龙看见是他终于舍得从沙发上起来,心中感慨万千,到嘴边有点结巴:“长大不少啊你。”

  蔡程昱笑起来,还是以前那个样儿。

  马佳和李向哲来了也是这个反应,当初他们都比蔡程昱大了六七岁,就是拿蔡程昱当小孩看,虽然十几年过去一起被划分为中年男人的行列,但是心里没变,有种吾家有儿初长成的意思。

  黄子弘凡现在变成乐队里最小的了,别人都三四十了,就他还二十多。第一面见蔡程昱还挺乖,喊哥。后来就随意多了,可能小年轻都有爱叫人宝贝儿的喜欢,他管蔡程昱叫昱宝,让龚子棋好一顿挤兑,当然那是后话了。

  热闹,过年一样热闹。

  六个人挤在厨房里,找回了以前住树村的感觉。

  龚子棋曾经说:“在树村的那几年,是我过得最快乐的日子。”

  蔡程昱说要露一手,吃火锅有什么好露的,无非就是切切菜,给蘑菇改刀的时候还给自己来了一下。郑云龙把他赶出厨房说行行行你歇着去吧。

  其实就是划了一小口,龚子棋紧张兮兮的,拿着医药箱冲过来。还趁机看人手相,摸着爱情线耍流氓说他以后得和摇滚歌手谈恋爱。

  火锅吃起来方便,但都没着急动筷。这里面郑云龙最大,站起来高举酒杯:“那什么我说两句,当初蔡蔡不告而别,我们哥几个不怪你,我们也不问为什么了,十几年了咱们还能再见,就是缘分,这次来了就别走了。”

  马佳把酒杯在桌子上磕了一下,喊:“对!”

  蔡程昱用手挡了一下眼睛,很受触动:“哥你这是干嘛呀。”

  酒杯碰在一起,这次自己家人是全齐了。

  龚子棋还惦记着蔡程昱小时候一杯倒的事,两杯红酒下肚,捂住蔡程昱杯子不让喝了。

  另外几个不知道,李向哲要给他满酒,拿胳膊肘直怼龚子棋,“嘛呢,捂人杯子干嘛呀!”

  “他不能喝。”

  郑云龙拎不清状况,说:“不能喝那别喝了。”

  龚子棋还坚持着,冲马佳一挑眉,蔡程昱把龚子棋的手扒拉开,“能喝,我真能喝。”

  龚子棋看他又一杯下去,除了脸红没别的毛病,不知道该开心还是难过。

  吃完饭不着急收拾,都有点上头。来的时候都拿了水果,草莓荔枝车厘子乱七八糟的,跟把水果店包圆了似的。蔡程昱主动去洗水果,龚子棋跟着一起去了。

  一顿饭下来蔡程昱发型乱了,刘海垂下来,突然开口:“子棋。”

  龚子棋正切西瓜,听见他叫自己,放下刀,凑过去问怎么了。

  “你不要把我当小孩看了,我都奔四了。”

  龚子棋看着他不接话。

  蔡程昱湿着手把刘海捋上去,确实有种成熟男人的魅力。

  “我已经长大了,没人能管我了,我不需要翻墙出去看一场演出了。我学法的,我见过太多人性里丑恶的一面了,我知道这个系统里所有的弯弯绕绕,我不再一杯倒了,我能和那些法官在酒桌上大战三百回合,我还学会了做饭、开车,我什么都会,你不要把我当小孩看了。”

  “你不要保护我了。”

  龚子棋安安静静听他说完,捏了捏他的耳垂:“蔡程昱,你是不是搞错了,我从来都没要求过你长大,你可以变成一个成熟懂事的大人,但在我这里,你可以永远做一个小孩子。”

  “想要什么就要什么,想做什么就做什么,什么会哭的孩子才有糖吃都是扯淡,你不哭,也永远有糖吃,只要你来找我。”

  “学会这些有什么了不起呀?我在的话,你不需要做这些。”

  “让我保护你。”

  蔡程昱肩膀松动下来,被拥进一个充满火锅味的怀抱。

  龚子棋尝一个草莓,甜就给蔡程昱,不甜就自己吃掉。马佳不知道他俩什么毛病,照猫画虎咬了口杏,酸倒了牙,也递给蔡程昱,让龚子棋拦下推到一边去了,“自己吃自己的!”

  9.

  又是一年音乐节,龚子棋说要去上海演出,问蔡程昱去不去,蔡程昱嘴上说不去,转头又让助理留意一下上海的案子。

  龚子棋在飞机上有点低烧,落了地也没好,演出完送到医院一查直接转急性肺炎了。

  龚子棋躺在病床上有气无力:“不许告诉蔡程昱。”

  郑云龙说:“你不提这句我们也没有人想到要告诉他。”

  李向哲帮腔:“我觉得他是在暗示我们什么。”

  马佳一锤定音:“没跑了,他就是想让我们告诉程昱。”

  “瞧瞧,这说的是人话吗?”

  话是这么说,这哥几个真没打算告诉蔡程昱,他们是一块经历过来的,知道蔡程昱对肺炎这病有阴影。

  但黄子弘凡不知道啊,还真给蔡程昱发了微信。

  蔡程昱正开会,出来一看手机,呼吸一滞,先看了黄子弘凡朋友圈,没喝酒,不是真心话大冒险,又上微博搜,知道龚子棋这场唱的不好。

  龚子棋输着液,差点从床上蹦起来:“我靠蔡程昱给我打电话了!”

  郑云龙眼皮都没抬:“打了你就接啊,你又没干坏事。”

  “那我这声他不是能听出来?”

  李向哲说:“没有,天地良心,你刚刚嚎那嗓子中气十足,我十分怀疑你是用装病掩盖现场的跑调。”

  龚子棋战战兢兢地接了,蔡程昱问:“在哪儿?”

  “后台啊。”

  蔡程昱将信将疑,“后台挺安静的。”

  龚子棋赶紧给他们使眼色,郑云龙找了一段自己打鼓的录音去窗边功放,马佳脱了鞋在地上磕制造人来来往往路过的脚步声,李向哲从琴盒掏出贝斯现场solo,黄子弘凡捏着嗓子装工作人员喊准备上场了啊。

  蔡程昱信了,正要挂电话,护士推门进来:“病房里不让这么吵啊!”

  喊完再一看愣了,匆匆带上门跑了:知道搞摇滚的有病,不知道病成这样了。

  一屋子人面面相觑,龚子棋咽了口唾沫,蔡程昱声音沉了八度:“哪家医院?”

  “……”

  他不说话蔡程昱也不说话,就这么僵着。

  最后他幽幽地叹口气,服软:“瑞金。”

  蔡程昱挂了电话。

  龚子棋瘫回床上,被无力感侵袭,另外几个人也不说话了,完全没了刚才的胡闹劲儿。

  黄子弘凡看不懂这帮老男人了,刚刚一口一个要告诉蔡程昱叫得欢,现在人知道了他们又蔫了,“这不挺好的?老龚可以趁机增进感情啊!”

  半晌郑云龙才答:“不是那么回事。”

  从北京到上海,两个小时。蔡程昱再一次为了龚子棋旷工,但手上工作没停,坐上出租车还在看案子。

  他一进去别人都自觉回避。

  龚子棋知道说什么都不好使,索性耍无赖,“你亲亲我。”

  蔡程昱看见他就来气,不是气他告诉自己,是气他瞒着自己,他是怕肺炎,但更怕别人不让他知道,他不想再错过什么。

  “不亲。”

  “你抱抱我。”

  “不抱。”

  “蔡啊,”龚子棋不犯浑了,也不假笑了,真心实意地求:“你抱抱我吧。”

  蔡程昱要心疼死了。

  龚子棋费劲巴拉地坐起来,朝他伸手,蔡程昱把东西放到一边,轻轻抱住他。

  肺炎痊愈得慢,最少也得一周,蔡程昱陪了他五天,最后张超受不了了:“你是不是想我死?”

  确实不能再待了。马佳也让他回去,这还有他们几个呢,四个人还照顾不好一个人?

  10.

  回来的时候蔡程昱去接机,郑云龙自己开了车就停在机场,马佳他们有眼力价,把龚子棋留下挤那辆车走了。

  车里放了一首老歌,像以前留声机里唱的:

  “许我向你看,向你看,多看一眼,我度过了多少寂寞的春天,今天才伴在我的身边。”

  蔡程昱好像特别喜欢这首歌,下了三个版本的,第一遍龚子棋没听进去,第二遍听进去歌词:

  “你的面貌,还像当年,我的苦痛已积满心田,你不让我吐露一言,只能对你多看一眼。”

  龚子棋确实有心病,一见到像蔡程昱的就多看两眼,有时候还得追上去确认。蔡程昱有一次坐他车,龚子棋瞥见一人,从路口调头要追才想起来真人就在旁边。

  这首歌终于播完了,下一首响起来两人心里都是一震。

  “糖渍之后是我的……”

  蔡程昱手疾眼快,切了另外一首。

  “车上的歌都是张超下的。”此地无银三百两。

  龚子棋深深看他一眼。这是叁幺叁10年左右出的一首歌。那时候乐队处于瓶颈期,试图转变风格,还不是现在的新浪潮,是想从朋克到独立摇滚,简而言之,失败了,这张专辑也不成功,卖不出去,没有多少人听,很快就绝版,网上一般没有资源,有的人不是老粉就是忠粉,张超要是这二者其一就见了鬼了。

  一时无话。

  快到蔡程昱家了,龚子棋突然开口问道:“这些年你想过我吗?”

  蔡程昱的喉结上下滚动,抿嘴不答,只是一脚油加快了车速。

  然后拉着龚子棋径直去了书房。

  贴了一屋子的叁幺叁海报;书柜上整整齐齐摆着所有磁带和专辑,有一张最特别,是龚子棋曾经送给他的《新长征路上的摇滚》,这么多年还是原样,被单独放在一格;角落里还有一把吉他,Fenfer9100美豪,和龚子棋用过的一模一样;还有一沓音乐节的票根。

  龚子棋不知从何问起,拿起来,“你去看过我们演出?”

  蔡程昱点点头,知道龚子棋想问为什么没见过他,自己抢答道:“快到你们了我才过去,每次都站在最后,而且你不是有点儿近视嘛,上台连隐形都不爱戴,当然看不到我。”

  龚子棋瞪着他,说不出话,他以为这辈子都不会重逢的人,原来连他上台的小习惯都知道。

  僵持了一会儿,龚子棋终于问出那道最想知道的问题:“你当初为什么不告而别?”

  蔡程昱把当初所闻所见原封不动告诉他,龚子棋嘴唇翕动,过了很久才说:“那是秋虫的主唱,她专门给地下摇滚的乐手纹身,那天纹了身我们两个乐队去喝酒,喝大了,他们送我们回来,你说系鞋带,应该是我纹身流血了让她帮我看看。”

  一时间所有负面情绪都涌上心头,既懊悔又后怕,悔的是如果当初不懦弱而是勇敢地抓住他的手,多问一句解除误会,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?怕的是就算错过,如果那天没在芳草地,没有追上去,是不是一切又会不一样?

  趁蔡程昱发愣,龚子棋用拇指飞快地抹了一下眼睛。

  “我、我当初要是问问你就好了……”

  龚子棋双臂交叉横档在眼睛上,半天没出声。

  蔡程昱不知道怎么安慰,只好轻轻拍着他的背。

  龚子棋把手放下来,双眼通红,看着天花板叹息:“十六年啊。”

  他坐直了,抓住蔡程昱的手,“十六年意味着什么,咱俩十八岁在一起,二十二岁结婚,按三年抱俩的速度孩子都能打酱油了。”

  法律人这时候还在跟他较真:“可我不是个女的。”

  龚子棋噎住了,笑了一下,顺着他说:“行,那不是更好吗?就我们两个,那时候我可以、我可以不玩儿摇滚,我去找个工作养你,然后……”

  蔡程昱又把他打断了:“不行,我不想你放弃,也不想你养我。”

  “好,那还是我们两个,我和以前一样。”他顿住了,“我本来还给你买了个手机,就在那天,想送给你的,想不到啊……”

  他俩把十六年修正了一遍又一遍,试图用言语和幻想把这些年的缺憾补全,到最后觉得不能再说了。

  龚子棋做了个了断:“赔我,蔡程昱,赔我错过的十六年。”

  “赔你,后面几十年都赔给你。”

  龚子棋凑近,快亲上的时候停下来捻走他一根睫毛,问:“我能亲你吗?”

  毁气氛的一把好手,蔡程昱翻了个白眼,捂住他嘴巴把人退推走了。

  两个人都窝在沙发里笑起来。

  等蔡程昱醒的时候日上三竿,龚子棋已经走了,乐队要赶工录音。

  他又躺了一会才去洗漱,瞥见镜子上用牙膏画了个爱心。

  “真幼稚。”

  话是这么说,人却叼着牙刷跑去床上拿手机把这一幕拍了下来,然后吐一口牙膏沫看一眼镜子,直到刷完牙还意犹未尽,给龚子棋发微信明知故问:“我家镜子上那心是不是你画的?”

  龚子棋正好在休息,秒回:“什么你家我家,那是咱们家。”

  又回一条语音:“是我画的,意不意外,开不开心?”这扑街仔还用塑料广东话耍宝。

  还是那个冷酷无情的法律人:“那你把家政阿姨的工资付一下。”

  龚子棋连发过来好几个红包,留言是金额104、117、520,前两个是他俩各自的生日,蔡程昱估摸着他要发1314了,索性先下手为强。

  龚子棋点开红包看见那个数字,捧着手机嘿嘿乐个不停。

  马佳坐他旁边目睹全程,起了一身鸡皮疙瘩,站起来学葛优在让子弹飞里面的表演:“就是一句话!恶心!”

  龚子棋没理他,喜滋滋地截图发朋友圈昭告天下,把蔡程昱头像裁掉,备注没露全只剩个啊蔡,没配文案,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是谈恋爱了。

  黄子弘凡永远活跃在第一线,率先评论:这么大岁数了,备注名整的跟小学生一样,阿蔡就阿蔡,阿还不好好打非要用啊替代,真不知道说你们什么好

  龚子棋言简意赅:滚

  之前那电台节目的主持人也评论了一条:这是失而复得了?

  龚子棋回:嗯

  龚子棋又主动cue了一条马佳:哥有老婆

  马佳回:我看你还有病

  李向哲评论:我们几个的红包呢?

  龚子棋财大气粗:卡号

  郑云龙也难得评论:老房着火

  龚子棋不甘示弱:吉屋出租

  这是调侃郑云龙和另一个乐队的主唱,有一段时间郑云龙去那个乐队帮过忙,微博有些小姑娘们喜欢把他俩凑成一对,龚子棋虽然不太懂,但总能看见,久而久之就变成他们自己的梗了,外人一般听不明白。

  这条朋友圈谁也没屏蔽,家里人私聊问他是不是恋爱了,他说是,让他带回家看看,他说一定。还有就是各路人马的祝福,龚子棋统一回复感谢,也有几颗老鼠屎说什么多少果儿注定今夜无眠,流泪到天明之类的话。

  龚子棋看完皱眉,果断拉黑,一点儿也没手软。

  想了想,打开微博,原封不动把截图发上去,发完不过瘾,又编辑了一下:有主,勿念。

  他不算是娱乐圈的人,乐迷对恋爱结婚生子这种事很宽容,热搜都排不上号。热评里有逗闷子喊口号的:泪湿罗襟梦不成,子棋睡我行不行!回复说你把这两句颠倒一下就知道了。还有一条挺激进,扯到那次演出上:怪不得音乐节现场唱那么烂,谈了恋爱挺快活吧,肾都虚了。龚子棋点进去,回复全是骂这人的,一个ID叫高贵王子的说:会说话就说,不会说话就把嘴闭上,脸不要可以扔掉,但别到处现。龚子棋又笑起来,点进主页关注了高贵王子,特别关注。

  围观群众就更宽容了,因为根本不知道这人是谁,除非爱听摇滚尤其喜欢叁幺叁,否则走大街上看见也只会觉得这男的挺帅,没别的想法。

  11.

  郑云龙说得对,这俩人谈起恋爱来真是老房着火,起势之后便火光冲天遏制不住。

  发朋友圈不够,还攒了个局,要正式把对象介绍给所有朋友,龚子棋圈子广狐朋狗友也多。

  “哟龚哥戏孙儿啦?”这是给个台阶,让龚子棋介绍旁边这位,虽然话说得不怎么地。

  龚子棋踹他一脚,轰到一边儿去了,“别瞎说,我正牌男友。”拉着蔡程昱的手,骄傲之情溢于言表:“大律师,以后都注意点,再诽谤我让我男朋友告你。”

  蔡程昱谁都告诉了,还差一个人。

  没让龚子棋陪,自己去的。

  他席地而坐,没着急说话,就安安静静地陪她待了一会儿。

  靠在墓碑上,石板地捂热了,他才说:“妈妈,怎么办,我可能没有办法让你下辈子做我女儿了……”

  “因为我爱上了一个男人,”他调整了一下坐姿,“你认识的,就龚子棋。”

  他断断续续地,把来龙去脉都说给她听。

  该走了,他站起来又蹲下去,“妈妈,我下次可不可以带他一起来看你?”

  没人会回应他,他蹲到腿麻,想:这次真的该走了。

  走出两步,起风了,他回头看,一只蝴蝶落在他的花上。

  那天晚上蔡程昱梦到她了。

  十几年了,一次都没梦到过,这是头一回。

  他不是不想她,他是太想她了,就是梦不到,不知道怎么回事。人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,他就在睡前看她的照片,可一次也没成功过,都是一夜无梦。这种时候他不愿意当个无神论者,他要给自己留个念想。最开始他以为,她还没安置下来所以不能入梦,后来以为她不愿意看他,再后来实在没办法,想也许她是投胎转世了。

  她还是四十岁的样子,没变过。穿了条藏蓝色碎花裙,蔡程昱记得她那时候好几年都没这么穿过了,因为太忙了,好像永远都是那一身护士服燕尾帽,现在头发散下来搭在肩膀上,这么一配特好看。

  蔡程昱也是这么说的:“妈你今天真好看。”

  她还是一直微笑着,还是说:

  “好孩子,别哭。”

  蔡程昱扑进她怀里:“妈我好想你。”哭了一会儿泪眼朦胧地抬头瞧她,说:“妈妈,你今天听到了对吗……对不起。”

  她伸手戳他的脑门:“说什么对不起呀,我本来也不想当你女儿,连个葱都切不好,你当我爸我多遭罪啊。”

  她捧起他的脸,“我就是你妈,这辈子是,下辈子还是。”

  蔡程昱哭醒了,闭上眼想把梦续上,怎么也睡不着了。拿手机看时间,凌晨三点半,突然很想龚子棋,电话拨过去,龚子棋还没睡,在排练。

  龚子棋听他那一声喂带着浓重鼻音,问:“怎么了?”

  “我梦见我妈了。”

  龚子棋找了个没人的地方,认认真真把他的梦境听完,蔡程昱说:“我妈还说……”哽住了。

  “咱妈还说什么?”

  她说:

  “妈能理解,你别怕,告诉子棋也别怕,我的孩子们都不要怕,妈给你们撑腰。”

  12.

  叁幺叁乐队第三次全国巡演,最后一站开在北京郊区一体育场,露天的,不安排座位,票价都一样,跟音乐节似的。

  有人说搞摇滚的都很天真,长不大似的,三十多岁还是那么幼稚。

  龚子棋经常演着演着被马佳推下台去跳水,李向哲总是battle黄子弘凡说一根手指就能把他打败,黄子弘凡一挺跨指着吉他说来来来你一根手指你弹,郑云龙好一点,为了方便收音给他和鼓围了个玻璃罩,不能随意造次,但按他的解释就是怕唱得不好你们往台上扔矿泉水瓶,他们几个窜起来跟兔子似的,我拿着鼓跑不快,得用金刚圈护着点儿。

  从新金属时期到朋克时期再到新浪潮时期,最后唱了那首独立摇滚,为了呼应,龚子棋还特地换了身演出服,黑底蓝色火焰纹的衬衫。

  词很美:“海之后是呼吸,我之后是你。*”

  唱完正好下起雨来,不大,在细密雨幕中,龚子棋说:“我接下来要做的事呢,跟这场演唱会没有什么关系了,雨要下大了,想走的话要注意安全。”

  并没有人走。

  “刚刚那首歌出来的时候,都骂这首是臭流行,不是摇滚。我一度很失落,后来再也没写过这种风格的歌,直到那天我听到一个人的车上放这首歌,我突然觉得不应该……我不应该就这样放弃,不应该去迎合市场、迎合听众。”

  “很多人都纠结于什么是摇滚,什么是摇滚精神,你不愤怒了你就不是摇滚,你商业化了你就不是摇滚。搞摇滚的要反政府,但哪儿有那么多政府能让我们推翻,搞摇滚的要真实,可你们又觉得这是乌托邦,听摇滚的高人一等。”

  “我想说,艺术是相同的,音乐没有界限,所有种类的音乐是平等的,没有高级低级之分,我会证明给你们看的。摇滚对我来说就是一种音乐形式,我喜欢它我就玩儿了这么多年,摇滚精神非要让我说个所已然,就是勇敢地去做你想做的事。”

  龚子棋在掌声中切入正题:“对,所以我今天要做我想做的事,我要求婚。”

  一瞬间全场安静下来,女粉丝情绪激动,黄子弘凡开麦:“性别不对啊,别喊了。”

  轮到男粉丝了,都喊的牛逼。

  “算上今天我等了十八年了,我不想再等了。”

  “蔡老板,蔡大状,蔡老师,认真听。”

  王菲的《我愿意》。

  龚子棋把着麦架,坐在高脚凳上,娓娓道来。

  “我愿意为你,忘记我姓名……”他唱到一半哽咽唱不下去,马佳他们面前都有麦,接着他继续唱,粉丝也跟着唱。

  蔡程昱就在台下,这次没站到最后,而是第一排。开头的时候经纪人问他要不要上台,他拒绝了,听到这里待不住了,经纪人看出来,又问了他一遍,这次他说好。

  他从台侧走上去,马佳离得最近,让龚子棋回头。

  龚子棋回过头看见蔡程昱,笑了,对台下介绍说:“我的男孩来了。”加一块七十多的人了,一个称另一个是我的男孩。

  伸出手去,都不用看,就知道蔡程昱一定会牵上来,龚子棋喊了他的男孩全名:“蔡程昱。”

  “诶。”

  “同性婚姻但现在都没有合法,大家的偏见不解还很多,我今天在这里向你求婚,明天可能就没有工作了,蔡老板,介不介意养我?”

  “不介意啊。”

  前半生因为误会没能一起走下去,久别重逢,后半生就别再松开对方的手。

  *这是三老师写的词,牛逼吧嘿嘿嘿。

我平淡如水的生活因为你们而火热,希望你们可以从这篇文里收获快乐。

如果收获不了的话:我道歉,对不起,你是爷,我是孙,请开恩,别骂我,求你了,我认怂🙏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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